令人驚豔的睡衣 黃俐雅
伯寧曾來我家住一晚,因為他隔天在屏東有場演講。接他來我家的路上,我們一下子就進入深度的談話,包括我問他:當初你太太要出家了,你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啊?因為那不是一般的生離死別可以形容的!
他說:「就像送她去博士班進修啊,以祝福的心!」雖說他話講得平淡,我卻在接下來的沉默中感受到他的更多言語。
我曾在電視上看過他被採訪,當主持人問他:「你老婆怎麼可以把你放下出家去?」伯寧平和的說:「有何不可?她不是個物品,並不是我的,我怎能限制她?」當下主持人訝異得接不下話,幾秒後說:「我看你的道行也不輸悟道師父了!」
在我家的那晚,伯寧借睡在我女兒的房間,自入住到離開,他都沒關上房門。我想的是他有讓我們放心的貼心——好似自家人般的自在自如,再則是君子坦蕩蕩的磊落——沒啥見不得人的。
但他的睡衣好令人驚豔,白底大藍幾何圖案,亮眼有趣到讓我笑得咧嘴好一陣子,連我兒子都張大眼睛差點流口水,好像黑白電視變彩色了!他窩在沙發上的一團藍白錦繡,輝映著他赤忱的熱情與綿綿的童心。
曬棉被
陳彥婷
在一次採訪的回程中,我和他閒聊數句。那次,他到台大宿舍去補訪,而我去幫忙拍照。回程,我問起了他生活的狀況:「你現在半職在家工作的感覺如何?」
伯寧:「很棒啊!以前全職在基金會工作時,天天加班,回到家已經很晚了,但是又想多些自己的時間,自然而然就會晚睡,長期下來,對身體負擔很大。」
我:「那現在呢?」
伯寧:「現在很自由啊!我想寫文章就寫,不想寫的時候,我可以整天就只做一件事:曬棉被。」
我:「這樣悠閒的生活對你的創作有什麼幫助嗎?」
伯寧:「現在我可以輕鬆自在的寫文章,沒有時間與題材的壓力。像我最近在嘗試著用小說的筆法來寫,有時靈感一來,一、兩個小時文章就完成了,這在我工作繁忙的時候是絕對做不到的。」
伯寧,我唱給你聽!
廖文躍
二○○七年三月基金會的夥伴研習,下著雨的新店山上,課堂間總見到伯寧站在戶外騎樓下自在的唱歌,我那時並不認識他,但我仍忍不住好奇,上前與他談話,「你唱的好像都是台灣的老歌耶,好厲害。」很尷尬的微笑開場。
「我只是喜歡唱而已,沒什麼厲害不厲害的。」伯寧簡單的回應我,轉身繼續唱。
一方面想再多聊一下關於音樂這件事,一方面也不甘心對話就此終止,於是自我介紹起來:「ㄜ…我是高雄五甲青少年中心的工作人員,我叫文躍,最近想要在五甲辦吉他社,有些想法還沒想清楚,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談一下?」
「你要跟我談什麼?」
「我打算從民歌時期的歌曲教起,因為我比較熟悉,但是不知道怎樣開始,也會擔心孩子不能接受,而且,我很久沒聽歌了,一些流行音樂我比較不熟悉。」
「喔?」
「這兩天聽你在這唱歌,有些我從來沒聽過的旋律,可是,我會被吸引住,想繼續聽,於是我想問一下你對音樂教學的想法。」呵,硬湊了一個問題,丟給伯寧。
「要教音樂阿!這樣說好了,你喜歡什麼,就教什麼,把問題回到你自己身上,而不是去想孩子會喜歡什麼。當這音樂感動你,你必定能感動周圍的其他人,你要教孩子的是吉他的技巧嗎?我想不僅是如此吧?當他們在課堂上,看到一個對民歌有著熱情的大人,正在教他們,那不管他們會不會彈琴,他們都有收穫了。所以,你自己要先想清楚,你究竟喜歡什麼,等把這件事情確定之後,教學的方法或者技巧,那就簡單了。」
伯寧一下子的回覆,讓我又陷入思考,而他則轉身又繼續唱歌了。
三天兩夜的夥研結束前,我找到伯寧,向伯寧道謝。回到高雄沒多久,五甲青少年中心的吉他社開張,調職到台北三重青少年基地後,也在基地重新經營吉他社,不論是面對一起上課的助教或者是來學琴的孩子,我偶爾會想起伯寧跟我這段對話,也會提醒自己面對教與學的狀態。
乍聞伯寧過世的消息,心情來不及反應,但當時在雨中的對話場景,又一一浮現。
今年三月的夥伴研習,一股衝動讓我冒著雨把吉他背到山上。第二天,趁著傍晚的用餐時間,我拿出吉他,坐在騎樓的階梯上開始彈唱,同事們也一起加入,一曲接著一曲唱著,傾刻間,山頭繚繞著大夥兒的歌聲—
寒風吹起 細雨迷離 風雨揭開我的記憶
我像小船 尋找港灣 不能把你忘記
愛的希望 愛的回味 愛的往事難以追憶
風中花蕊 深怕枯萎 我願為你祝福
我愛你 我心已屬於你 今生今世不移
在我心中 再沒有誰 代替你的地位
我愛你 對你付出真意 不會漂浮不定
你要為我 再想一想 我決定愛你一萬年
(詞:林莉 曲:大野克夫)
當大夥兒高亢的喊著愛你一萬年,伯寧,我在想你,想你的歌聲,想你的自在坦適,想你在這裡對我說過的話,不能多為你多做些什麼,就讓你也聽聽我的琴聲,我奮力彈撥的弦韻吧!
憶伯寧.說伯寧
黃怡
「一個人死了,你會想到他活著時的臉,他的手勢,他的動作,以及你與他分享過的時刻,試圖捕捉一個永遠溶化的影像。一個作家死了,你回顧他的作品,回顧他的每本書,回顧串連所有作品的線索,回顧一切作品對於一種更深意義的追尋;你努力去形成一種判斷,在判斷中,試圖發現作品那種隱密但如今已靜止的泉源。
「但人的圖像並不構成你記憶的全體,作家的形體,也不形成他作品的全貌。我們無法透過『作家』發現『人』,或者透過『人』發現『作家』。一切都是片斷的、不完全的,一切免不了朽滅的劫數,縱使命運似乎曾使這個人或這個作家,去發揮他生命力的極限,以及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,去貢獻一切。」
「關於人的故事,再怎麼說也說不清楚。人的故事,只會包含他曾經被允許的存在狀態,以及這個世界已然給他的事物。『不朽』對思想和藝術而言,就像對人而言,一樣是一種幻影。思想和藝術只不過是默默熬過時間和歷史而遺留下來的遺蹟。是的,它很脆弱,但也唯有幸運的得到自我表達,一個人、一個作家的生命,才開始顯現了價值。」
以上這段文字,改編自Nicola Chiaro-monte寫的〈憶卡繆〉(陳蒼多譯文),套用在伯寧身上,應該有相當程度的恰當。
伯寧在生命的壯年,成為人本的夥伴,十多年來,伴隨著我們為人本教育的理念一起努力,無論在親身照顧申訴案的案主及其家屬方面,或是在親子教育寫作與反體罰論述方面,都留下深刻的痕跡。如今,正當伯寧的思想與創作逐漸進入成熟期,卻在一場意外中,生命的熱情嘎然中止。
這十多年,也是子昂由孩童轉大人的十多年,人本的夥伴雖沒有機會和子昂相處、相知,但是從伯寧的著作《單親爸爸手記》中,持續分享到伯寧、子昂父子的甜美親情。這本著作,是台灣教育史上罕見的(如果不是僅見的)父子共同成長記錄,子昂帶給伯寧關於生命之反思,父子面對眼前教育環境所必須做的調適與改良,等於在為所有經過同樣歷程的親子作傳。《單親爸爸手記》的永恆性,在於它是愛與理性的見證,伯寧父子無數親子互動的點滴細節,喜悅與辛酸躍然紙上,也為建構更理想的人生遙指方向。
子昂與伯寧同日遠去,留給大家無限的驚訝與歎息。命運為何如此安排,我們不解,只知道眾神默默,伯寧若天上有知,想必正定定的看著我們,說:「阿,抱歉,給大家添麻煩了!」而我們能回答什麼呢?
伯寧、子昂,上路了,好好走吧。我們會永遠的想念你們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