紙上魔法家 ─ 賴馬與他的繪本世界

戴 瑄( 文字工作者 )


兒童繪本新勢力


「兒童繪本」、「圖畫書」一直是臺灣童書出版相當關注的領域。由於「圖畫書」創作在西方淵源已久,所以初期臺灣童書出版多半以引進國外兒童繪本為主。然而隨著國內繪本作家的創作水準提昇,本土繪本創作者亦逐漸嶄露頭角。賴馬便是這幾年倍受矚目的繪本作家,創作量雖不高,但每一出手皆不凡。

 

一九六八年生,來自嘉義的賴馬,本名「賴建名」。一九九五年出版第一本書《我變成一隻噴火龍了!》即獲得好評,於是漸漸地開始減少插畫工作,專注於繪本創作領域。十三年來,他出版了《帕拉帕拉山的妖怪》、《早起的一天》、《十二生肖的故事》、《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嗎》、《我和我家附近的野狗們》、《慌張先生》……等書,顯示這位創作者邁向國際繪本世界的潛力。

 

在賴馬工作室的架上,羅列著這些書所帶來的獎盃獎牌。然而這些獎牌就像是不經意的
裝飾品一樣,他閉口不談自己的成就,而是打開書,翻出原畫,極為開心地說起每一本書的故事與緣由……

 

 

用圖畫說故事


由於繪本最主要由文字及圖像所組成,不但要呈現統一的感覺,而且十分注重兩者比重的均衡。不同於傳統插畫,圖畫不只是文字的配角,它必須和故事結合、相輔。在圖畫中擴展文字所沒有講述的事情,又不影響文字敘述的進行與整體感,是賴馬繪本最大的特點。這使得讀者能在他幽默風趣文字之外,進一步享受他的圖畫世界裡,那些隱藏的細節,因此,讀賴馬的繪本,每次都有新的發現與快樂。

 

二○○四年出版,以中國民間故事為背景的《十二生肖的故事》,就是很好的例子。當他拿出原稿一張一張解釋其創作過程時,我們可以清楚看見,這個大部分人都耳熟能詳的故事,賴馬並沒有改編或顛覆,而是利用圖像趣味創造了新的故事體。

 

例如其中一張跨頁,除了原本主要情節:「玉皇大地公告天下動物渡水比賽」之外,賴馬還另外加進了原本不屬於主體故事中的小趣味。比如在動物群聚看公告的場景中,透過角落某間屋的窗櫺,看見大家熟悉的成語故事:「精忠報國」,另外,《西遊記》的唐三藏也赫然出現在人群中觀看熱鬧;城牆的另外一角,賣畫人卻是扮成古裝的賴馬,邊畫著他知名的繪本主角「噴火龍」,邊向路人兜售畫軸,令人莞爾。
  

即便在賴馬的書中,已經可以看見那麼多驚奇的細節與圖像安排,但是當他將原畫稿一張張攤開在我們眼前時,依然忍不住讚嘆他原畫作的細膩與精緻。《十二生肖的故事》是以色鉛筆畫及水性蠟筆畫就的,不管是動物身上的毛、人物臉上的表情、石頭或木材的質地紋理……等等,都一絲不茍的呈現出來,即使只是一個小色塊,他都細心地用彩色鉛筆一筆一筆慢慢著色。又如《帕拉帕拉山的妖怪》裡最重要的恐怖森林場景,為了呈現詭異的氣氛,他用不同顏色的蠟筆,將色彩一層一層堆疊上去,使人不由自主的進入妖怪傳說的世界。

 

 

從生活中拾取靈感

 

對圖畫的經營幾乎達到嚴苛地步的賴馬,對於創作的靈感則是抱著「靈光一現」的豁達態度。他喜歡旅行,工作室牆上的世界地圖,用大頭針滿滿插著他去過的國家,讓人不禁浪漫地幻想,賴馬就像是一個帶著畫筆環遍世界的畫家……然而賴馬鄭重否認了這種可能性,「旅行就是要玩、要休息,也是一種進入創作前的準備工作」。對賴馬來說,生活經驗的種種累積,都是為了要進入創作,因為「創作是痛苦的」,所以,要盡情地旅行、悠哉地養花養魚、吃喝玩樂,「繪畫絕對不是什麼浪漫的過程、感性的工作,一旦開始畫,就必須很理性。」

 

因此,他的靈感來源,主要來自他的生活經驗,「有時候,故事的靈感是剎那間的念頭。」比如說,《我變成一隻噴火龍了!》的靈感,是來自半夜被蚊子叮咬而氣惱不已的經驗。而《早起的一天》,則是某一天有事早起,看見晨間景色,腦海中乍然浮現的故事靈感。

 

有時候,創作的過程也會反過來:先設定好一個故事主題,再從生活經驗去尋找。比如
在創作《帕拉帕拉山的妖怪》前,他先定好一個主題方向「疑心生暗鬼」。於是便回想起童年一個類似的經驗:「小時候我住在鄉下,有一天晚上和家人走在馬路上,走著走著,猛然看見一個青面女子,站在路燈底下,我害怕極了,擦身而過後,又忍不住回頭一看,才發現原來是燈光的顏色,使我產生錯覺。」

 

就這樣,在「生活經驗」中加上他的「創意」便成為一個「故事」,故事再加上「圖像表現」,一本繪本就這樣產生了。

 

 

創作的痛苦與理性


無論故事的靈感是如何產生的,賴馬所有繪本的設計、規劃都由文字開始。即便有了故事的靈感,但是執行時仍會遇到許多困難,需要一段時間去蘊釀才能解決。而在這之間還需要加入很多的靈感及創意、反覆思考這個故事的邏輯及合理性。有了故事,還要分段、畫草圖、製成樣書,重覆琢磨之後,再潤色繪製出來,光是這些圖畫的舖陳及繪製就費時耗工,然而自我要求甚高的賴馬,就算一本書定稿付梓,也會親自到印刷社檢視印刷的效果。只要是不滿意的作品,不但會一改再改,就算是出版後的作品也會重繪再版。就是因為這樣的堅持,他曾有一本繪本的創作歷程長達三年之久的經驗。

 

現今在書店販售的《我變成一隻噴火龍了! 》,就是二○○四年再版時,他又重繪之後的版本,而《高大個和胖先生》《帕拉帕拉山的妖怪》亦然。賴馬在新版「噴火龍」的場景中,塗上各種不同的顏色,以營造噴火龍即將引爆的火爆脾氣、利用各種方法想要滅火的情緒轉換、經典的噴火拉頁,足足又拉長了一頁,火勢更為旺盛;而《帕拉帕拉山的妖怪》不僅加重場景氛圍的營造,在版面設計中也加上了小圖。賴馬突顯這樣的細節,讓「山上有妖怪」的謠言在村中流竄,顯得愈加人心惶惶、無所適從,讓讀者更深刻的感受到村落居民的恐慌與害怕。

 

 

兒童繪本的邏輯


賴馬擅長讓線性故事裡的圖畫自成世界。被稱為「古怪國的創造者」,他筆下有各種形形色色的動物與妖怪,「噴火龍他不是龍啊,他是妖怪。」賴馬說,在這妖怪世界裡,有長腳的蛇、會飛或長腳的魚、穿鞋子的蜻蜓、單眼妖……或者根本無法喚出名字的奇形生物。這種在現實世界裡看似不合邏輯的奇幻世界,彷彿只存在於夢中,或者童話奇幻世界裡。

 

除了可以隨意發揮的怪物,他很擅長畫動物,在他的繪本中,許多都是以動物為主,圖
畫中的每個擬人化動物形象奇特、有趣,表情豐富,他的新書《現在,你知道我是誰了嗎?》,每個跨頁都不厭其煩的畫了幾十個動物,每隻動物表情、模樣、動作都畫得活靈活現。最有趣的是,他故事中的動物不只扮演故事的串場而已,還自成一個完整的世界。對賴馬來說,即便是以動物為主要角色的世界,也有那個世界要遵循的邏輯。

 

「《早起的一天》裡有一幕是市場的場景,去逛市場的角色有小豬有牛有羊,那如果在超級市場裡發現賣豬肉牛肉或羊肉,那不是很恐怖嗎?」這時我們才恍然大悟,原來作畫時必須要注意到這樣的細節,「但是,沒有肉那蛋白質會不夠啊,還是要補充蛋白質,所以就有了魚肉攤」,但是他注意到的細節不是擺了魚肉攤就交差了事,還必須把魚販想好,所以我們就看見了賣魚的魚販是很會抓魚的鵜鵠及海豹,然後 , 你會發現買魚的是貓;角落裡企鵝也提著一隻魚,滿足地回家了……

 

 

圖畫世界裡的密碼

 

從插畫工作進入創作領域,這樣的轉折對於賴馬來說並不難。雖然創作需要投入更多的
心力,但對於自己想說的故事、想表達什麼,則有了更多的掌控權。
  
過往從事插畫工作時期,相當多的作家與出版社非常喜愛他的作品,往往會指定要和他
合作,因為他的插畫不但細膩可愛,而且即使有些作家,其文字的故事性已經很強,賴馬也會發揮「圖像趣味」,讓整體作品加分。最高紀錄,他曾經有一年與四十幾家出版社合作的經驗。對他來說,從手邊一個個的故事「抽離」,再「進入」另一個的過程並不困難,但他還是最喜愛在一段時間裡,單純只創作一本,慢慢的畫,斟酌著每個細節。

 

「總是要在這樣勞心勞力的工作裡,找到趣味,也要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裡,發現趣味」。為了要製造趣味,賴馬喜歡在畫面中埋下自己設計的「密碼」,這些密碼有時候是一個小遊戲,如《十二生肖的故事》那些畫滿古典勾形浮雲中,隱藏著十二生肖的臉;或者是一個小玩笑:《十二生肖的故事》裡趕往比賽終點的龍,捲起大風,將老婆婆的裙子掀起,姿態和臉上的痣卻跟明星瑪麗蓮夢露如出一轍。而在重新繪製的《帕拉帕拉山的妖怪裡》,蜘蛛與老鼠藏在鬼影幢幢的森林角落裡,翻完整本書才發現,原來他們是這本書的串場兒!每一頁都可以看到蜘蛛吊在書角某一處,老鼠躲在某個東西後面。而讓賴馬最津津樂道的是,在每一本書中,都可以看見賴馬自己的化身,躲在「人」群裡。

 

「像這種大好機會,我怎麼可能會放過呢!」賴馬指著《我變成噴火龍了!》其中一頁,哈哈大笑。因此,只要讀者曾經在賴馬繪本裡萬頭鑽動的群眾中,瞥見他的身影過,就不會忘記在下一本繪本中,與他玩捉迷藏。他這麼做是希望讀者在發現的過程中得到樂趣,自己也得到設計的樂趣,因著這樣的樂趣,才能讓他創作不輟。

 

 


創作者的誠實
  

初接觸賴馬及他的作品,很自然會被其風趣、幽默所吸引。但是,深入了解之後,會慢慢發現他理智且實際的個性。繪本創作在臺灣不過是這幾年的新興「行業」,當創作者進入整個產業之中,必定得面對市場的檢驗。「繪本創作還是要回歸到基本面來看,因為書是商品,要經過讀者、書評及市場的考驗,這樣的現實面是嚴酷的。另外,創作者很多方面的程度要有一定水準,不是像插畫工作配合作家這麼單純。」他直言做創作還是要有天份,也要很努力。

 

是不是好作品的評量方法很簡單:「會不會吸引自己看第二遍」。就賴馬的觀點來看,「能夠讓我想再看一遍以上的書,也想推薦給別人,就是挺棒的作品!」
  
一本好的作品的產生,除了創作者的天份、能力之外,還有一點是很重要,就是「創作
者的誠實」。什麼是誠實呢?對他來說,在創作時的用心態度、想得深入、邏輯清楚等等、都是一種誠實的表現。他以這個標準檢視自己的所有作品,同時他也願意接受讀者檢視自己的作品並提出質疑,他對自己的作品受讀者質疑的容忍度很大,「而且越來越大,這樣才會把東西越做越好,因為每個人的角度不同,這些意見可以刺激我思考,但我自己還是會做評估,要不要修改,還是維持原貌,最後決定權在自己。」

 

賴馬把「畫圖」當成一份很認真的工作在做,態度謹慎、周密的完成它,在畫之前,先
不預設結果,因為在創作的過程中,他會不斷地強迫自己向極限挑戰,結果往往是超越當初的預想。完成之後,畫作便有了它自己獨立的生命,從這時,創作者的角度就會轉換成純欣賞者的角度,也因為這樣的轉換,他能夠包容讀者對他的作品有不同的解讀、不同的詮釋,如此一來,作品才會有不同的新生命。

 

 

築夢踏實的紙上魔法家


 翻閱賴馬的作品,不禁想:「若書如其人的話,那麼這個創作者應該是很幽默樂觀的
人吧……」因此當賴馬自承創作是痛苦時,其實我們很難想像他面對那痛苦的情景:一個故事要反覆推敲思量、一個畫面要仔細斟酌、要顧慮到配色、要考慮整體性……每一個小細節對賴馬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。但是,他從來沒有因為創作的痛苦,想要放棄過,「我越來越覺得童書很棒,它傳達很多東西,呈現自己的才能,也有教育意義。」

 

不認為自己有「童心」,但是與我們分享自己作品的趣味時,會眉飛色舞地談著這些讓他、讓我們感到好玩的事物;這個已經獲得無數獎項的年輕創作者,甫從今年的波隆納畫展返臺,如同所預料的,他的原畫作在義大利受到好評,他的多本繪本,也已經有外語譯本,面對自己的作品逐步邁向國際舞台,賴馬並沒有設定太高遠的夢想:「我只是有一些『希望』。希望比較近,夢想太遠,我把希望定得近點、可以達到的程度,現在的希望,則是把書做好。」

 

賴馬,這個「古怪國」的創造者,有著小孩原初的純真,也有著成人面對現實的一面:
築夢踏實。

【輯錄自台灣文創雜誌第二期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