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,天雨不斷的北市午后,社區小公園對門的一家小咖啡館,我在煙霧瀰漫與磨豆機、果汁機、人聲等高頻聲響裡,與繪本故事家陳致元聊著童年、童書及種種。聽致元說話很享受,像打開一本繪本似的,一幅幅畫面如捲軸般地緩慢延展......
畫繪本近百本,出版六本
「屏東太陽很大吧?!」兩個屏東人,見面先談起天氣。
「台北都不太有陽光,剛到台北時,我的感覺很像一個人跑到果凍裡,全身溼溼黏黏的,現在適應了,覺得自己很像青蛙,身上已然潮濕,到太乾燥的地方反而覺得不舒服。」
呵呵!用果凍形容台北的感覺,真是極有趣又貼切啊!
高瘦帶點文藝青年味道的致元,1975年在屏東市出生長大,1997年服完兵役到台北至今,陸續出版過六本童書繪本。他謙虛的說自己畫畫並不是特好,馬虎而已,但「小學六年級就想要畫畫,十七歲就畫了一本童書」,今年三十五歲的他,到現在其實已畫過近百本的書,除去已出版的六本,他說其它的於他而言都是「練習」。
提到童年,那是讓他記憶深刻與快樂的一段時光。
他說小時候住在屏東市廣東路,忠孝國小還沒蓋起來,就一排二層樓的透天厝,四週看不見任何一棟房子,週圍都是稻田與果園。早晨起床,可看見一條路在霧中出現。
放風箏焢窯土的鄉下,夾腳鞋爛泥巴的童年
「我家就在一排透天厝房子的其中一間,前面一條爛爛的柏油路,彎彎彎,彎到底,是一間關犯人的看守所,旁邊全是稻田,小時候騎腳踏車到處玩,但到了晚上黑漆漆的,很恐怖。有時遠遠會看到一盞燈火從遠而近,是一個騎魔托車的人。」
「那時候,我們早上放風箏,放到中午,要回家吃午飯了,就把風箏綁在樹上,下午再繼續,到了黃昏時,風箏只剩天邊一點點,幾乎看不見,收都收不回來,只好拿張報紙,中間挖一個洞,放在線軸處,讓它飛上天,從它的方向知道風箏在哪裡,有時從下午開始收風箏,收到晚上都收不回來,最後只好剪斷它。」
「有時到田裡抓蛇或青蛙,有時堆土窯把泥土燒紅,沒東西烤也很快樂,可以玩一下午。」
「穿著夾腳鞋踩在爛泥巴,用力拔起來時,夾腳鞋斷掉的感覺,你應該知道吧?!」嗯!雖然我沒這經驗,但他的描述,讓我有身歷其境之感。
「我覺得人其實是動物,只是我們多了思考,如果不思考,其實就是動物啊!所以我們是需要大自然的,在大自然裡會很舒服,你不覺得嗎?」
「那在台北如此溼冷與高度都市化的地方,你怎麼過?」在冷氣愈來愈強的咖啡館裡,我問了這個有點不需問的問題。(誰不知道,台北是個資訊多、發展較多的地方,誰不是一路適應與忍受過來的呢?)
「在台北,其實我的喉嚨一直都不太好,到了冬天就常咳嗽,扁桃腺也常發炎;剛開始在台北常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,但也就跌跌撞撞走過來,事情來了去面對,就是一種學習吧!」
接稿的自己,創作的自己
高中畢業沒繼續升學的致元,在服完兵役後到高雄一家廣告公司做設計,看著老板對客戶的不誠實,深覺不是一個好環境,在1997年,帶著身上僅有的五千元到台北,先借住一位當兵時認識的學長家裡,並在一家出版社的劇團部門找到工作。但一直想畫插畫的他,做了十五天就發現不適合這環境而離職(他說那時的感覺是十五天像十五年)。學長幫他找了出租公寓裡的一個房間,繳了房租五千元,身上只剩下在出版社工作十五天的薪水。
學長又介紹他一些畫插圖的工作,因是散稿,幾千元的稿費要一個月或兩、三個月才能領到,眼看快無過夜糧,情急下,就拿著當兵時畫的作品到各出版社毛遂自薦,不斷踢到鐵板後,接到一個七萬元的案子,終於是個開始。
接外稿,一樣要認真去思考要如何畫,他曾看過一些接稿子接到只剩下畫畫的動作的朋友,長期下來後把原先的目標都磨掉了。「我相信有些東西是自己非常想做,即便沒錢都願意去做,這就是活著的價值」。所以有一段時間,他把自己分成兩半,一個是接稿的人,一個是創作的人。
大人世界的現實,小孩世界的冷酷
「人應該往自己喜歡的路子走」這是致元很深刻的體會。
大約在小學三到四年級時,忠孝國小準備興建,所有的田地不再收割、蓮霧園開始荒廢,長滿雜草,車子與房子慢慢變多,在他的心中,隱約感覺到一個城市興起,大自然愈來愈遠的寂寥,讀師院附小的他,也正開始接受大人世界的冷酷。
因為功課不好,致元總是被安排坐在最後面,常常被罰站在外頭的走廊,永遠是被打最多下的學生,還有那長長的「羞辱之路」。
每次發考卷,彷彿是種等待的酷刑,老師從分數高的開始唸名字,動作從摸頭慢慢地變成打手心,差一分打一下,從一下到二十、三十、四十、五十......,零分就是打六十下。這時考卷會被丟在地上,在全班同學的目光注視下,走到高高的講台前,撿起那張被羞辱的考試卷,這條路好長好長。「我真的好害怕!」
致元說了一段聽來會令人心酸的話:「那是一個人學習的開始,為什麼卻是這麼的社會化與血腥,這麼的階級區分,讓孩子覺得成績好才是唯一的希望,難道這社會不需要鐵工或木工嗎?為什麼老師只對成績好的同學有感覺及關心呢?」
等待水清澈的時候...
有個在國小表現非常優秀與風采飛揚的同學,因為達到父母希望他成為律師的心願,而放棄自己的夢想。有天這位同學跟致元說,他決定先孝順父母,以後再來圓自己的夢。致元聽了,覺得好心痛,他說:「人的一生有多長?」
他並不否定父母為孩子畫藍圖的愛與苦心,也覺得若不是自己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歡畫畫,現在的他會做什麼,也是個未知數。但發現孩子、傾聽孩子,不是父母可以做的事嗎?
然而清楚自己喜歡什麼,用心去做,並不代表路就走得平順,對此,致元有一套「水清沈澱」的邏輯。
2005年出版的「沒毛雞」畫了三本、三年,一直畫不出那調皮與害羞等個性的感覺,只好先放下,著手畫「一個不能沒有禮物的日子」,這本做完後,對「沒毛雞」的感覺有點出來,回頭再畫,時間已過了三年。
「有時想的過程比較久,一個故事會沉澱三年或四年,在這當中會有其它的想法,就像水一樣,哪一個沉澱的最清澈,就可以畫出來,寫或畫不出那個節奏時,就只能停住,放著吧!等待水清澈的時候」。更多的時候是,每一個畫面都不是一次就完成,每一頁都是畫上十次以上,更別說完整的每一本是畫上幾次了!有時草圖畫好,搭上顏色,不太對,再畫一次;即使每頁都畫好了,但整體看來,可能有一頁怪怪的,抽掉,再畫一次。
想做、喜歡做,就會努力去做
從一開始想當漫畫家的致元,發現自己沒辦法講很長的故事,於是朝向只有十幾頁的童書發展,但發現這個更難,像詩一樣的繪本,簡單的幾句話,要說出人生,在安靜很短的畫面裡,要有時間感、節奏性,還要有趣、要清楚,要讓孩子看完之後,有一種「哇」的心情!致元說:「蠻不容易的。」
但是,「你想做、喜歡做,就會努力去做啊!」
單純有力量的一句話,就像致元給我的感覺一樣。
後記:
致元的第六本書─「阿迪和朱莉」在2009年義大利波隆納書展中大放異彩,和英出版社表示,已售出法文、英文、西班牙文、日文、韓文、土耳其文、泰文等多國版權。聽到這消息,我好開心,由衷祝福致元,也謝謝致元,為我們帶來一本本美麗的圖畫書,喚醒生命裡美好的經驗。
(本文輯錄自「文化生活」,No.44,
夏季號,屏東縣文化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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